醉清风 >> 卷一 江南
第十五章 九天御神

四月初五,清明。
  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
  江南的春和长安不同,一场夜雨袭来,竟然到了清晨依旧蒙蒙不停,街上行人也纷纷撑起了油纸伞。这京杭运河是交通要道,南来北往的货物都靠着便利的水运航线而运输,所以,即使在这场蒙蒙不停的细雨之中,忙碌的人群依旧熙攘。
  我和楚楚打着油纸伞,走在枫林镇的小路上。虽然这里离苏州城只有十里,但是和城中不同,这里除了偶尔传来风雨打在初春枫叶上的声音以外,竟然没有任何的嘈杂。寒山寺前的古道和几日前一样依旧寂寞而悠长。正走行间,钟声忽响,铮铮的,伴随着钟声,竟然飘来了悠扬的琴声,和在单调的钟响之中,并没有丝毫的不协调感,仿佛是伴在青灯古佛前的一缕冷香,幽幽地,向佛祖诉说着自己的往事。
  琴声忽急,渐渐的,传出肃杀的感觉来,身后的楚楚一下子捏住了我的手。然后,铮的响过,是弦断的声音。抬头,山寺门开,众僧鱼贯而出,在道路旁排列开来,虽然他们手中并无武器,但如浪涌般的气息已经弥漫在这窄小的山道之上,我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。
  “阿弥陀佛……”一位老和尚高宣佛号最后走出了寺门,衣着和其他僧人明显不同,下颚上几缕白须随山风飘扬,“请问前来的可是魔门星宗的沈施主?”
  我暗皱眉头,魔门传人的来历向来都是不公开的,这位老和尚想来肯定就是寒山寺的梅晓禅师了,他有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呢。“长安沈思,见过梅晓禅师。”我抱拳平静地说道。
  梅晓禅师看我半晌,忽然捻须一笑:“有人差老衲向沈施主问三个问题,不知道沈施主是否赏老衲一点薄面呢?”
  刚刚还躲在我身后的楚楚忽然探出头来,轻轻向我问道:“要是不回答,这个老和尚是不是不让我们进去啊……”
 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,老和尚却忙双掌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贫僧不敢。贫僧只是受人所托,问三个问题,至于沈施主如何回答,老衲则只是旁听转达而已……”
  我抱拳微微一笑,道:“请禅师提问……”
  梅晓禅师微笑中,慢慢踱步走下台阶,两旁的僧众低眉垂目仿佛未曾见到一般。老僧忽然立住,问道:“请问沈施主,老衲走了几步?”
  楚楚有点愕然地看着我,我微微一笑,开始明白究竟是谁要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了。“一步……”我答道。
  禅师转身走到原来的位置,背对着我问道:“那么,请问沈施主,老衲这次走了几步呢?”
  “还是一步……”我道。
  楚楚奇怪地看着我,小声地问道:“这样就算两个问题了?”
  梅晓禅师转身,双手合十,再次问道:“沈施主这次来江南有何得失?”
  我思索了一下,道:“江南百花江北月,碧水枫桥自横斜;青鞋踏雨寻幽径,半潭青丝半桥雪。”
  梅晓禅师道一声“阿弥陀佛”,两排众僧同时宣声佛号,然后鱼贯而入。抬眼间,门前竟只剩下老和尚本人和我们两个了。禅师微笑道:“沈施主当是有缘之人,想来幽径不难找寻吧?”
  我点点头,再作了个揖,走过了寺门,径自往寺后去了。楚楚跟在身后,似乎满脸的问号般,直到走出好远看不见老和尚的时候,拉住了我,问道:“刚才你们两个到底再说些什么啊?”
  我摇摇头,笑道:“三个问题罢了……他问了三个问题,我给了三个答案……”
  琴声再响,楚楚顾不得看我,四处寻找着琴声的方向。我无奈地耸耸肩,拉住了她的手继续刚才的路去。推开乱掩的枝叶之后,碧水小桥再次浮现在我们的面前。桥上,伊人如月,琴声似水;桥下,楚楚早已泪流满眶。一声“姐姐”之后,边冲了上去。琴声乍停,两姐妹已经哭成一团。
  我悄悄退了出来,他们姐妹十年没见,大概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。回首间,枫林小路上,白衣胜雪,如玉砌般的面容之上,乌黑的眼眸仿佛不带一丝尘世间的杂质。我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,竟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才好。良久,叶雨情忽然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开来。真的仿佛是冰山初融,雪莲花开一般,饶是我看久了楚楚绝美的容姿,对于叶雨情这样如九天降下红尘的仙子般人物,依旧心猛地跳了几下。
  叶雨情背过手去,刚刚的笑容还没有从嘴角消失。“你的三个答案我知道了……”她轻轻地说道。
  “不知道在下的答案让叶仙子满意否?”我终于回过神来,心道好险好险。
  “青鞋踏雨寻幽径,半潭青丝半桥雪……”叶雨情轻吟了一遍,忽然脸色微微一红,岔开话题道,“沈少侠能否有时间随雨情去看几件东西呢?”
  我点点头,其实,叶雨情的任何要求恐怕都是我不可能拒绝的。她转身过去,我忙快步跟上走在她的右侧身后一步。亦趋亦随般地走到了古径深处,柳暗花明之间,竟然几间小小的禅房出现在我的面前。叶雨情转身向我,嗔道:“沈少侠是不是怪罪雨情呢?”
  我大吃一惊,忙不住地摇头,苦笑道:“看见叶仙子,我激动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来,生怕惊动仙驾,哪敢谈怪罪二字呢!”
  “那沈少侠为什么既不问我要看什么东西,一路上也不言语呢?”叶雨情斜眉横了我一眼,转过身去。乖乖隆的隆,就这一瞥下去,竟是万种风情尽在其中,我真怕我忍不住口水都要流出来了。
  “如果说我是情不自禁只顾欣赏而不敢亵渎,不知道仙子是否满意呢?”我只好无奈地回答道,“不过,这个答案我都不能满意,我主要在想啊,仙子究竟是以对待敌人的心情还是对待故人的心情来看我呢?”
  叶雨情恢复到了初见时那平静如水的样子来,轻声道:“其实,我也不知道。我是静斋派遣来的弟子,而你是魔门星宗的传人,或者说是有可能和我最终要决斗的对手。你觉得我应该以什么心情来看待呢?”
  “如果真的是我来参加决斗的话,我恐怕真的无法对仙子下手……”我苦笑着摸了摸鼻子,“我大概是个最不像魔门弟子的传人了……”
  叶雨情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只是轻步走进了其中一间禅房,我只好在外面等着。忽然只觉眼前一花,从那间开门的禅房内凉风袭来,本能般的,斜手探出,手中却多了一个冰凉的物件。叶雨情倚在门口,似笑非笑般问道:“沈公子可认识此件东西么?”
  “九天御神箭……”我喃喃地说道,张开左手,小小的羽箭正在手心当中,箭柄之上刻着四个鲜红的小字“九天御神”。
  “四月初二,梁溪清荷剑派的帮主李天穹死于此箭之下。”叶雨情静静地说道,“沈少侠以为如何?”
  “四月初二我好像中了荆无命的乾坤掌,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。”我苦笑道,“我还能觉得如何呢?”
  叶雨情刚才还平静的面容上现出了一丝涟漪,“乾坤追魂手荆无命?”她问道,“然后呢?”
  “他好像已经不能再为难你们了。”我耸耸肩,眼光转到了手中的这支羽箭上来,“九天御神箭下从无活口……”
  对面门前的伊人仿佛被惊诧了一下,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,淡淡地说道:“雨情差不多明白了。不过……”她抬头看着我,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她的眼中有种莫名的悲伤,“雨情希望日子能够消失得慢一点……”
  寒山寺的钟声再次敲响,我谢过梅晓禅师给我们准备的斋饭。楚楚和琴姑娘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,而叶雨情却再也没有出现来见我。我漫步走出了寒山寺,像山下的枫林镇走去。
  四月初五,枫林望月楼,勿忘…
  古道尽头,望月搂。门前停了数十匹马,仔细看去,杜冰骑的那匹黄骠马正在其中,我的心头泛起一丝温暖,重新整理一下刚刚被仙子所扰乱的思绪,我漫步走进楼去。
 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,酒楼内满是食客。走到二楼雅间,揭帘步入,正对着门帘的窗前背对着我站着一位峨冠博带之人,麻衣布裤,穿着极为朴素。旁边近十数个年轻人俱垂手恭敬而立。眼神扫处,左手第二人便是杜冰,她一眼看见了我,嘴角边扬起一丝慰藉的笑意,她的身边是齐钰,再下一个就是在白马客栈遇见的黄山派另一个弟子刘文清。看见他们恭敬的样子我暗暗皱了皱眉头,想来我跟师傅两人不管是练功还是谈话一直是说说笑笑。眼前这黄山派的师徒感觉就像私塾先生教授四书五经般,让人压抑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。
  还没想完,那位背对之人已经转身过来,脸容清矍,约莫五十来岁,看到我以后,并没有说话,而是用精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。我心道不好,忙躬身问道:“晚生沈思见过刘掌门。”
  不用猜,这位必定就是黄山派掌门刘人风了。
  刘人风打量了我几眼以后,忽然哈哈一笑,道:“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,今年江南大会武林中大概又要热闹了……”
  这江南盟主大会虽然名义上是江南门派参加,但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巩固汉人在大唐朝野武林中的地位问题,隋唐以来,汉胡杂居,尤以江北为甚,武功中也羼杂了不少胡人的手法。南方土族一直有种根深蒂固的观念,就是胡不如汉。因此,所谓的江南盟主大会也有种隐隐向北方汉胡杂居的门派示威的意味。
  分宾主席坐下之后,刘人风随口问起我的家门渊源,我只是告知家父沈纶,宜城人士,现朝中任御吏一职,在下武功为一位无名无姓的老先生传授。这时候,刘掌门向我介绍起左手边的一位青年,刚才我一直没有注意,仔细看去,剑眉朗目,竟长得十分的英挺,不过当双方目光扫视在一起的时候,总觉得对方冒出一丝杀气。只听得刘掌门介绍道:“这是老朽的长子刘文正……”我心道,难怪这么恨我,莫非冰儿把楚楚的事情已经跟他说了……
  论年龄来说,我应该算是刘人风的晚辈;但是因为不知道师承何人,再加上怎么我也是救过黄山派几位弟子的恩人,刘人风还是比较客气的。当最终确认我也是汉人之后,刘人风才真正露出笑脸,言语之中我也算是知道了黄山派怎么结下了那些梁子。杜冰一直在旁边给斟酒倒茶,只是不时瞥我一眼,我心道要是这些烦人的家伙不在,我一定先一个恶虎扑食,再来个小鸡啄米……
  正胡思乱想间,酒楼的扇门再次被轻轻推开。白衣素裹,赤足轻踏,如轻吟般的声音在酒楼中响起:“请问,沈思公子可在么?”刚刚还嘈杂吵闹的酒楼瞬间变得鸦雀无声,人人都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的这个女孩。只是这个女孩却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,巧笑兮兮地望向我所在地那个位置,再问了一声:“请问,夫君可在么?”
  杜冰脸色一变,手中的茶壶已是向地上摔去……